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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福小说网 > 综合其它 > 北京娃娃  作者:春树 书号:39518  时间:2017/9/6  字数:13103 
上一章   第三章 腐烂的柠檬    下一章 ( → )
又开始了

  那天是六月十二。记住这个日子无非是那天晚上有一场叫“地下行动”的演出,里边有几支我喜欢的乐队,但我没钱也没时间去看。

  我和赵平是约在首师大的门口见的。在电话中他的嗓子喑哑极了,一直到见到他时才发现和他的形象相符,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儿,像刚从新疆回来。在见我之前他还去北师大相了一回亲,结果听说那个女孩看到他落魄的样子根本没有下楼来。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男孩,他自我介绍说他叫池磊。和赵平正相反,池磊是一幅标准的北京男孩的样子,短发,干净的牛仔衬衣,不苟言笑。去方舟书店过马路时,赵平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。他的手很暖,不是热,是温暖。就像那天他给我唱的那首诗:“人人在传诵美丽的童谣,就像我已逝的童年。”赵平陪我买水时,我说请他喝酸,他似乎犹豫了一秒钟,然后微笑地对我说:“谢谢。”后来我才知道,他身上没有钱。不是没带钱,而是没有钱。

  我带赵平回家,他坐在我的阳台上给我唱他写的歌,用我的吉它弹琴。我从冰箱里给他拿冰淇淋,你一勺我一勺地喂给他吃。他夸我的腿很“感”我很高兴。李从来没有夸过我。他从来没有用“感”这个词夸过我。也许他觉得我不好玩,不感。赵平在我的屋子里吻了我。我们战战兢兢地开着台灯,一边小心注意着客厅里我父母的情况。

  第二天赵平约我去他在树村租的房子去玩。我正好没事,就答应了。他来首师大接的我,然后我们骑车骑了很久到达他住的村子。

  他带我到他在西郊租的房子,离我那该死的学校非常近。一条像散发腐臭的蛇的河环绕在周围。他给我看他画的画,他有好几本画册,其中有一幅全都是绿色,他把它叫做“我所梦想的地狱”

  我顺其自然地上了他的。我想我就像上次一样根本没有搞清楚他有没有女朋友,我大概已经有半年没有和人做了,他得我非常疼,我在他身下叫唤着,赵平就嘿嘿地笑。他说你已经不是处女了?我很生气,你也不是处男了我为什么要是处女?你以为我是处女才和我上是你的问题。你是个封建主义者,你这种人玩什么摇滚?

  然后我不客气地让他下来。赵平笑着说别生气了我是开玩笑的。中午,赵平在屋外做饭,一个梳长发的乐手进来借梳子。我递给他,他说:“谢谢。”“不客气。又不是我的,为什么谢我?”“嗯哼。”他笑着走了。

  下午他再来还梳子时,我才看清他的脸。他整个儿一朵牡丹花啊!一瞬间,我立刻想到:“回头一笑百媚生,六宫粉黛无颜色。”和“倾国倾城”“你从兰州来,我以后叫你小兰吧。”“是,夫人!”他笑道。

  我在学校计算机课上用电脑上打赵平的那首《小妹》。比起赵平那些经诋毁和赞誉的长诗和歌词,我一直喜欢这首他写的这首小诗。简单,纯洁,美好。

  在辽阔的蓝天下面

  我牵着小妹的小手

  来到丰收的麦田

  一片金黄灿烂

  小妹的脸笑成花朵

  在田埂上追赶麻雀

  我看到了天上的布谷,布谷

  哦,算黄算割

  啊,八百里秦川

  黄土的高原

  是小妹和我

  长大的麦田

  “我有一次在学校上课时还用计算机打你的那首《小妹》呢!”下个星期六找他的时候我躺在他简易的上对他说。

  他的眼睛闪了闪,有些不自然地说:“是吗?”

  “是啊。我喜欢那首诗的。什么‘啊,八百里秦川,黄土的高原…’写得真豪迈,哎对了,什么叫‘算黄算割’呀?”

  “那我们那儿两种布谷鸟的名字。”

  “这首诗是你写给你妹妹的吗?”

  “是写给我第一个恋人的。我们陕西管情人叫小妹。”

  “噢…”

  “她可好了,现在在北大上学。”

  赵平后来断断续续地讲了他和他“小妹”的事儿。还拿出一张那个女孩原来送给他的照片让我欣赏,是一个歪着头正笑着的很可爱的女孩。

  “我们第一次是在北大未名湖的湖边的一张凳子上,那天我们都特别紧张…她还是处女。”

  “那你呢?”

  “嘿嘿,我也是处男。”赵平咧开嘴乐起来。

  “那你们是怎么分手的?”我好奇的问。

  “…”“因为一些事儿吧。”赵平显然不愿过多谈此事,起身把那张彩照片珍惜地收好。

  “那你后来见过她吗?”

  “不常见。”

  “那你为什么不去北大找她啊。”

  “我找了。她们班同学不让我去北大找她。他们根本止我再进北大。”

  “为什么呀?”我奇怪地问。这听起来不平常。

  “…别说这个了。”赵平有点不耐烦地说。

  丑陋的动物

  几天后,他去学校接我。“PK14来了。”“真的?”我确实想看看这支南京的乐队。“真的假的?”我半信半疑。我们飞快地骑到“W”乐队鼓手豆的住所。“来,树,见见你的叔叔们。”他把我推进屋。几个坐在地上的男青年抬头看着我。我惊讶万分,PK14真到北京了!而以前我只在杂志里听说过他们。我首先认出乐队主唱杨海菘。他架一幅眼镜,穿一件卡通T恤。看起来像个好脾气的人。我和PK14的成员随便聊了几句,就找个理由溜出了屋。我总是不能适应这种冷淡拘束的气氛。

  我蹲在草地旁,用手拽着地上的草,一个女孩走到我身旁,也蹲下来,她问我:“你是很喜欢W乐队吗?”

  当时我不知道W乐队鼓手豆的女朋友,就是现在蹲在我身旁的这个女孩,她问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。事实上她是想了解我为什么会和赵平在一起,可能她是觉得我是因为喜欢W乐队才会和W的主唱在一起的,当时我觉得她这么想很可笑。

  “不,我觉得W乐队很一般。我并不算非常喜欢他们的音乐。”

  “你多大?”那个女孩问我。

  我老大不情愿,但还是回答了:“快十六了。”

  “你这么小就和一个男的在一起,以后不会后悔吗?”她说。

  “我无所谓。真的,我并不在乎这些。你要知道,我觉得我和谁在一起都无所谓,以后怎么样还不知道呢。"”我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完这些,就站起身,那个女孩看着我,她在想什么?也许她觉得我很傻。

  小兰也住在附近。我想找他聊聊天,我相信这一定比刚才和一大屋子陌生的人见面亲切得多。他的外屋似乎空的,里屋只有一张一个柜子。把我带进来,他又重新躺下。我们似乎还聊了一句什么。“树!树!”我听见有人在外屋喊我,我走出去,是赵平。看他的表情像是个焦急的家长在找孩子回家做作业。我便也像玩过时间的孩子冲小兰愧疚地一笑。走出门,他还阴沉着脸,不发一言。我真不知他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。“你干嘛找他?”赵平问我。“聊天啊。”我不在乎地说。“那你干嘛不告诉我一声?”“…”我盯着他的脸“我干嘛告诉你呀?”真的,我倒真乐意给他来一句:“你当你是谁呀!”犹豫了一会儿,他先开口:“PK14请咱们吃饭。”“哦。”我叹了口气,试着解释道:“大家都是朋友——你是我的朋友,小兰也是我的朋友…”他急了:“你说他也是你朋友?行,那你以后再也别来这儿了!去,拿上你的书包,骑上你的车快走!”他拽着我胳膊把我往他屋子里拉,我抬头看见PK14远远看着,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。现在怎么办?我孤独无助地走进他的屋,抱起我的绿色书包,不知如何是好。我真想给他一耳光,然后飞快地逃走,永远也不来这儿了。但我不想让PK14看笑话。我希望有尊严地离开。“你怎么这样啊?”我愤怒地问。“你怎么这样啊?”我茫然地问。

  “先去吃饭吧。”他说。

  走在那条绿色的河边,正值黄昏。夕阳照在绿色的河上。PK14走在我的前边,赵平走在我的左边,我凝视河水,它看起来就像一只尚未成但已经腐烂的柠檬。像我。

  “你很清高嘛!”我听到了一声充嫌恶、嫉妒、恶毒的声音。

  我苦笑了一下。沟通是不可能的,而就在我笑的那一刹那,他猛地搂住我的:“如果你真的感到难受的话,你现在就可以走——你走啊!”我被惯性给转过身来,涌上心头的是无尽的屈辱。我绝望地迈开步子向前走,心想赶快骑车离开这个鬼地方,再也不来了!是的,早知道理解是没有,沟通是不可能,我干嘛还和这帮傻呆在一起?刚走了几步,我就被赵平拉了回来,他换了一种无奈叹息的口气低着头对我说:“唉,先吃饭吧,…”我叹了一口气,我就是这么的,别人对我好一点我就受不了。我真的悲哀。饭是在体育学院的食堂吃的。我边走边对他说我喜欢那种有着漂亮身材,执著,诚实,有冲动有力量的年轻人,比如我喜欢的“××军队”或者是那种可以包容我的人,比如某某某。他说他两种都不是。我看了他一眼,是,他两种都不是,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小老头,未老先衰,总是不合时宜和莫名其妙地发怒。写诗、画画和玩音乐。所有艺术家可以有的毛病他都有,保守、实际、纵、世故、矛盾、虚荣。有着强烈的功名心,所有的人际关系支离破碎。但我现在就是和他在一起,我真是有病。

  吃完饭,我们走在回去的路上。我是去赵平的屋子里拿书包。屋子里没开灯,很暗。我走在前,他紧跟在后,把门锁上。“我你妈。”我看着他。

  他盯着我,那张脸立即变得扭曲,他死死盯着我,我心里被愤怒充斥着,没有一丝害怕,我挑衅地看着他。怎么样,有本事打我呀?他低吼了一声什么,突然出乎我意料地扑到地毯上痛苦呜咽起来,破旧凌乱的衣服头发,他简直像一只动物一样肮脏及感。我吓住了,我还以为他会跟我急呢,他哭了一阵,身体搐,泣不成声“妈…”他抬起头来看我一眼“你怎么能骂我妈呢?你不知道她人多好,多善良,你还不如杀了我呢,你怎么能骂我妈呢?…”那目光再也不复当初的凶恶,只剩下无助和悲怜。“树儿,躺下陪我聊会儿天。”我没说话,他自顾自说起来“我太爱我妈了,她死了,她对别人太好了,有时候我一想她我就犯病打滚儿,我妈就我这一个儿子…”

  后来他给我讲到他的母亲,他把他的母亲说成世上最温柔最伟大的母亲,她美丽、善良、热爱家庭,喜欢孩子,为了孩子可以牺牲自己的闲暇和幸福。一个典型的标准中国农村劳动妇女形象。每当赵平眼含热泪地讲起她的母亲每操劳,就是病了也舍不得买药(听着耳),终于因为无力治疗病情变重而去世时(这时他的倾诉到达高),我总是在想那他爸是干嘛吃的!那会儿他爸干什么呢?闲着吗?眼睁睁看着老婆死吗?他老婆可以病了不买药他也忍心这么看着吧?可赵平不这么想,或者他根本从未想过这件事。赵平说他爸是村里最本分最老实的村民,勤劳朴实,也是一个正面的农民形象,而他,赵平,是他爸最骄傲的二儿子。他有时还会讲他妈妈在他每次早晨出门时总是早早起给他准备干粮,每当此时赵平就会变得沉默善感,这时的他其实不是真正的他。

  “外婆给母亲起名叫‘勤勤’,因为妈妈从小任劳任怨,宽容大度。妈妈一辈子从来没有向任何一个人要求过任何一件事,从来没有借过任何人的一分钱,即使是在她生命垂危没钱吃药的时候,她一生对任何一个人都是那样温和,她从不会去议论任何一个人,从不会发火,更不会去讨好任何一个人和麻烦任何一个人,她走的那天我们村里的乡亲们都哭了,那天晚上我就睡在我妈的坟头,后来我给我妈写了一首诗,叫《五月的雷雨之夜》…”

  那天晚上的结局是我们静静地做了爱,然后他送我到中关村,我一人骑车回家。那天晚上一个人骑在回家的路上,我心很。我知道我受不了他的急躁和小气,而他,我不知道他受不了我的是什么。这当然不是爱情。我只是一时不知如何身。我总是陷到一个漩涡里去。开端不管多幸福多轻松,都会逐渐发展为沉重和无奈。

  那个夏天的傍晚我们经常坐在他租的房子的门口的圆木上,看着天,啃着梨。他对我说希望以后能出十张以上的专辑,然后就画画,远走他乡,追寻他喜欢的诗人的脚步。我听着。“树儿,再吃一个吧。”他把他手里最后一个梨递给我。我使劲咬了一口。梨很小,有点涩,可他没有钱买稍好一点的梨吃。天边很蓝很亮,天气很好。我那时傻乎乎的,不知人情险恶,穿着红色的短T恤和格子超短裙,每天精力充沛地晃来晃去,不知任何抱怨。回家时路过友谊宾馆,看着那温馨的淡黄灯光我就幻想有一天一定要有钱去住友谊宾馆。

  卑的爱情

  赵平有时候放学后会在学校门外等我,所以几乎每天放学后我就拼命涂上过多的防晒油,以便让我的脸显得白一些。每当这个时候,班里的男生就大喊:“哦,嘉芙又擦防晒霜了!又要去约会了吧?”

  我们先是在学校门口保持一段距离,然后再并肩骑车。毕竟学校有规定,不许外校学生在本校门口接人。否则处罚本校学生。他会把我送回家,然后再等我吃完饭后出来找他。每回我都会带一些钱让他买饭或者给他带点吃的。他总是没钱。总是在挨饿。

  我们最常会的是公园。我们家离玉渊潭公园很近,大多数时候我们是去那里,还有紫竹院,那里夏天很凉爽。有时候我们会在公园的角落里做。其实我在想这一切正是理应被我们结束的。

  “等我们乐队出了专辑,我送你十张。”赵平跟我说。

  我总觉得他们乐队出专辑的日子遥遥无期。

  那时赵平所在的乐队正声名鹊起,有外地不明真相的摇滚乐已经把他们当作新一代的地下摇滚偶像。有人在报纸上撰文这么写道“‘W’是一支极富实力的新锐乐队,这支从成立至今不到一年历史的乐队足以让更多的人为之激动。音乐大气磅礴,而且带有浓重的实验色彩,让人不由想起SonicYouth。如果乐队没有他们的主唱赵平,他们的乐队也就和其他乐队没有什么区别了。你可以想象一下,如果TheDoors没有JimMorrison是什么样。主唱赵平极富牺牲精神的舞台表演相当骇人(感人?)。将诗歌融入音乐,无可救药的忧郁气质令人担心。”总之一句话,他们已经如一颗地下新星般在摇滚圈冉冉升起,听说就连崔健和盘古主唱敖博也非常喜欢他们的乐队。目前赵平的乐队正在为了出专辑而努力。但他们没有钱。

  “W”被音乐类杂志形容为是支命运多劫难的后噪音乐队,隐喻晦涩的长篇诗歌,穿透力极强的吉它,无可救药的忧郁气质,使“W”的音乐有着神秘的因素。而由于赵平的病,他唱歌时低声音,如在地狱受难的囚犯,其所指的悲愤直叩人心。

  但我真的不知道什么他们的音乐唱出了什么亚人文情结,正如我讨厌看到赵平那悲天悯人的目光,因为我讨厌什么“接近大地和勤劳质朴的人民”什么的,还有什么“关照和洁净自己的心灵”之类的狗

  在我九岁的时候,我和爸爸住在军营里。那时候妈妈和弟弟住在乡下。我非常喜欢热闹,经常和那些士兵们打打闹闹。他们也非常喜欢我。有一天,一个士兵叫我到他们宿舍去玩。我去了。平时我经常去玩。我扎两个辫子,他们管我叫“小天使”宿舍里很空,只有他一个人。就在我在凳子上坐下来的瞬间,那个人把下来,我看到他里面什么也没穿。他问我,你喜欢吗?他让我摸他那儿,我没摸,他好像有些着急,走过去把门关上。然后他又问了我一遍:“你喜欢吗?”喜欢什么?我问他。哦不,我不喜欢。我说。然后走过去把门打开。那个人做梦一样地看着我做这些。他的眼睛里飘着梦一般的气息。

  “你是说那个人想强你?”赵平问我。

  不…我是想说,这么久以后我还记得那个人眼睛里梦的气息。我一直记得他。不知道是爱他不知道是恨他。他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。也许他当时应该更进一步。不过就是这样我也一直记得他。

  又是一个肮脏、龌龊的星期六的晚上。我去找完赵平后,在看完他们的排练后。赵平挥舞着他破烂不堪的帽子,说要去吃顿晚饭。我问他身上还有钱吗?其实我就是不问也知道他的身上没有。“我们没钱。”我对他说,我身上甚至没有打车回家的钱。

  “唉呀,就去吃顿面条。你别管了。”他用他的陕西口音不耐烦地说。

  我只好跟着他。我们来到村头一家小饭馆。“来一碗西红柿鸡蛋面。”赵平说。然后他给我倒茶,拉着我的手聊天。

  我一直有点心惊跳,这简直是一场闹剧,我不知道该付帐时该怎样收场。

  赵平津津有味地吃着面条。我心情矛盾地看着他烈爆晒下的苍老、黝黑的面容和疲惫不堪瘦小的身躯。啊,啊,我的爱,是多么卑,多么低下。

  付钱时赵平对那个女服务员说没带钱。下次再。她放走了我们。我知道那碗面四块钱。

  后来我还是打车了。我想回家以后再拿钱给司机。从四环以外的树村到万寿路,难道中间的路程要用泪水来诠释?

  那个司机看着向我告别的赵平问:“他是你男朋友?”

  “…不是。”我顿了一下说“我是去采访他们。他是我的一个采访对象。”

  “你多大?”司机看着我。

  我看着前方的黑暗和树影“十八。”

  我知道我不是十八。却在承受十八岁所不必承受的。

  那个出租车司机用羡慕的口气对我说,十八?多好啊。你们才十七八岁的年纪,跟花儿一样,多么美好!应该是无忧无虑,蓬向上的。

  可我早已忘掉什么叫无忧无虑,蓬向上。可能我和这两个词儿已经走得太远了,走得已经有点儿找不回来了。如果我是花儿,那我就是一朵朝生暮死的花儿。我已经快开到了尽头。这是我自己的选择,我不后悔。我还是信奉那句存在主义的话,活着是痛苦的。做你自己想做的,承受应该承受的。是正常的状态。做你自己想做的,承受你不该承受的。是我现在的状态。我想有很多事情真的应该由我自己承担责任,因为我总是优柔寡断、犹豫不决。有很多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,需要什么。

  “难道你从来没怀疑过这一切吗?”

  “什么?——哪一切?”

  “摇滚。”

  赵平在上嘟囔了一句。他说很累。是的,想到很累我就累了。我没有再问下去。以后我们也没有再谈这样的话题。我知道我们一直以前都在回避着一些什么,也许是在回避我们彼此不同的性格,也许是在默默地埋怨现在的生活,或者…是我们现在的生活出了问题,其实就是赵平的摇滚生活有问题。我说不上来是什么,但总是觉得有好些那么个不对劲的东西!但我们从来不讨论,从来不讨论,从来不说,我们似乎在害怕什么,但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会有什么结果呢?其实窗户纸后面什么也没有。

  我们中午睡够了就一起起,如果他的钱够吃一顿中午饭我们就去吃一顿饭,如果钱不够就去买点儿菜赵平自己做饭。需要说明的是和他在一起我并没有饿着过自己。我有时候真的奇怪为什么要和赵平在一起,到底是为了什么,是无聊还是无所谓。

  一天我在赵平的屋里发现一封他姐从他的老家陕西给他寄来的信。当时赵平在外面打电话。我犹豫了一下,立刻打开信看起来,信的开头先是照惯例问候了一下她的弟弟,然后接下来的内容让人匪夷所思或者干脆说看得我不寒而栗。信上的感话题和赵平平时对我诉说的简直是天壤之别,信里说,是他们的父亲害死母亲的,在母亲病重时他不让她吃药…信的末尾说你也不小了,应该找个对象,要不你回家姐姐给你介绍一个,结婚什么的。我看了大为光火,赵平现在和我在一起,介绍个鸟对象。结婚?我呸!他现在和我在一起,他是我的!这封信一闪就从我的记忆中溜走了。

  翻手为云

  他在别人家给我打电话。嘈嘈杂杂的,我听出池磊的声音。“你在池磊家吧?”他不说话。“我想和池磊聊会儿。”池磊走过来“喂,是树吧?”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,我们聊了好长时间。譬如说他小学在哪上的,我说我们家附近开了许多发廊,在谈到物美(我们家那边的一个商场)到底在哪我们还起了争执,一个说在翠微中学附近一个说不是。然后我们说什么时候有机会出来聊天啊。然后我就把电话给挂了。只过了几秒钟电话就又响了“你怎么把电话给挂了啊?”赵平气急败坏地说,他大大地教训了我一顿,说我不懂礼貌,没事儿瞎聊什么的。我想这件事他有时间会再提的,果然下次我去找他他说“他们都是要害你,只有我是要帮你。你不要相信任何人,除了我。”我闭上眼睛,听他还有什么能说出来的。

  “你知道不知道,你对别人那么好,可别人怎么看你?!”

  笑话,我管别人怎么看我呢?

  “你的话也太多了,要真有事儿也行啊,可上回你在电话里和池磊说得都是什么呀?全都是废话!你那态度让他觉得你明天就会去找他!…”

  “我找他干嘛?”

  “就是呀。你找他能干嘛?”

  “他是不是认为…”

  “他认为他明天就能得到你,后天就能甩了你,他要你干嘛呀?”他斩钉截铁地说道,挥舞着手,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。

  “那关你什么事儿呀?”我想象着我不屑地开口道,看他的脸由青变白,感到一阵快意。

  但我只是在哭。我的身体蜷缩在的一角,听着他说:“你一点个性也没有,你这样的人,一点个性也没有…”

  我说:“我有自己的想法,难道不对吗?”

  赵平哈哈大笑:“赤子。”

  我一下子闭上眼睛。

  “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在一起?”

  “因为…因为你可爱。”

  “可爱并不代表无知。”

  “可爱就是无知。”

  像秋天一样无义,像冬天一样寒冷。我和他之间的感情早已完了。

  作为一个人,作为一个女人,我的悲剧色彩已经很明确了…

  “赵平这个人不怎么样,这样的人没必要和他深处。他太小气了,他根本什么都不在乎。”池磊在一个下午给我打来电话。

  他的声音很温柔,然而他的话给了我很大的压力。

  我发誓要报复赵平。因为他是一个弱智。

  我接受池磊的邀约去找他玩。他用车来接的我。我们一起上街买菜,他买了许多我喜欢吃的菜,还有两个冰淇淋。我想起赵平写过的一首诗:

  “我放下肩上在诉说着人类的小袋子/那里面装了悲哀和忧郁/地铁走道里响起了骂人的雷声/谁的愤怒如同补锅匠的铁锤/横切在所有人粮仓的盖顶上”

  凭心而论,这首诗写得正如赵平的人生。悲哀而忧郁。骂人和愤怒。一个悲剧主角。我在想写出这首诗的人是一个浅薄的人吗?

  池磊带我去他住的地方,他家里养了二条狗和三只猫,我们一进门那只大狼狗看见我就狂叫起来,我有点害怕,我从小怕狗,但池磊很温柔地护着我让我进门。我走进他的房子,地上铺着地毯,墙上放着一幅很大的油画,画的是一个头青丝的穿红色旗袍的年轻女人。

  “这是你女朋友吧?”他点了一下头。“她很有钱吧?”“是。”

  他说“我有点变胖了。都是最近过得太好了,又吃又睡还懒惰,得减肥了——你先看会儿电视,我到门外头洗菜。”池磊给我打开电视,笑着看了我一眼出去了。我拿出一盒冰淇淋吃着,把剩下一盒放进冰箱。池磊常常进进出出去忙活,他说他的菜炒得不错。“嘿,小伙子,吃饭了。”他叫我。他做了标准的三菜一汤,我尝了一下他的手艺,不管怎么说他能给我做饭我就觉得很高兴了。我们高高兴兴地吃完饭,在沙发上聊天。池磊喜欢打游戏,而我从来对这个就不感兴趣。在看一部喜剧片时他牵住我的手…

  “我完了。我已经到了一种不抱着谁就没有安全感的地步了。”

  不会吧?!他笑道。

  当然会。我很快就克服了对赵平仅留的一点道德感。没有什么,翻手为云,覆手为雨。沉浸在青春期里,谁都是忧伤且感的。谁要折磨我,我肯定就得加倍折磨的。

  天空一无所有,为何给我安慰?是啊,我一无所有,你为何给我安慰?

  晚上小兰来串门,见到我他小小地吃惊了一下,可能不明白我现在为什么会在池磊这里。

  傍晚的圆木

  赵平打电话让我陪他去找一个音乐制作人。他们的乐队准备录音出唱片。他在人大那边等我。我无法管我妈要钱,就骑车去了。我到时看到他坐在马路牙子上等着我。我把车锁好,我们先坐了一会。行人很多,好多人喜欢瞥我们一眼什么的,因为我们看起来完全不配,我一看就是个学生,而他像个小老头一样龌龊苍老,没有钱,神经可能还有点问题,更别提他的人品了。可能有人怀疑我为什么我会跟他在一起,现在我也有点茫然。可是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,只能说我真是个软弱的人。我们坐车去,我说过了,我身上没钱,而他除了给那个制作人的二千块钱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。我们离得很远。售票员没有理我们。后来倒车时我突然他妈的不想陪他去了。他是谁?凭什么总要让我干一些和我自己无关的事,而却没有一点安全保障。但我只是自己想着,得面色都有些发青也决不开口表达,尽管肚里已经翻江倒海。我只能说自己真是一个他妈的无可救药的软弱的人。或者我的表达方法有问题?我的一切其实是咎由自取。我想我和赵平都存在某些心理缺陷。而且丝丝入扣,毫不走样。赵平正是有意或无意击中和利用了我丧失理智的力量。

  所以我们接着去找那位制作人。后来我们到了大概位于北京地图东北边的一个村子里。前几天这里刚下过一场雨,路面淋淋的,走几步鞋上就会沾上泥。空气却一如既往地闷热,蝉不停地在树上聒噪,我口干舌燥。折腾了三个多小时,我们才到达那个村子。我在门外等着他。大约十五分钟后他出来了,说那个制作人不在,他在人家家里喝了一杯茶才出来。“我也渴的。”我说。回去时他说饿了。我说你那钱不是没法花吗!他说他饿死了,干脆去吃顿饭得了。我们到一个小饭馆里吃面条。只有面条最便宜。他破开了那一百块钱。然而在回去的车上,他没有为我买一张票,售票员走过来查票,他作出一股无赖泼皮样,说身上没钱,说着把刚才吃完面条找剩下的五钱拿了出来,那个年轻的男售票员无奈地拿着那皱巴巴的五钱,给他开了两张票。我坐在他对面,冷眼看着这一切。下车后我问他为什么不买票,你不是有钱吗?

  “不,你不知道,我是认为买车票不值。”

  “…好,好,…”我不可思议看着他,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,总之我服了他了。我一点脾气没有。丫就是一个农民。

  回到人大后,我取了我的车,心想“FuckFuckFuck”向前骑。“树!”他喊我的名字,我慢慢地停下车,回过头:“怎么了?”

  “没事儿,路上慢点儿。谢谢你今天陪我啊。”

  “哦。…没什么。”我口不对心地说,对他微笑着,哦,那可真是廉价的微笑。我回过头,骑上车,我知道我又一次在矛盾中离去。我对自己无限失望,为什么我就不会诚恳直接地说出自己的不呢?为什么每次都由他人的态度来决定我的态度?难道我真的如赵平说的没有性格?哈,没有性格,一个多么可悲的评价,我天生就是这样一个悲剧人物,注定成为一些不名物的牺牲品。

  我们又在一个夜晚到玉渊潭公园玩。我们坐在波光鳞鳞的湖面旁,风吹动着,我们什么也不说。过了一会儿他靠近我,给我讲述他母亲的事,我听着。我就知道他得触景生情,每当他感觉无助时他总会想起他那逝去的母亲,那是他唯一的安慰。然而就连这惟一的安慰他也永远无法再拥有。只有在这种时候,他的脸是才会出现一丝平静和快乐。我知道他暴戾的原因之一,是痛苦。他是个非常分裂非常矛盾的人,他画画、唱歌、写诗,然而这些都无法让他做个正常的普通人。

  我们散了一会儿步,坐在一个石凳上。

  “你以后打算找一个什么样的女朋友?”我问他。

  “我想找一个外国女的。最好能跟她一起出国。”

  “外国女的?你想得美!就你,还想找一个外国女的?你别做梦了!”我笑了,原来他一直想找一个外国女孩啊!那我算什么?和他在一起都快变成我的自方式了,赵平不管怎么想也和一个外国女的联系不上,我讨厌他,厌恶他,但这无法不让我伤心。我的眼泪一点一点溢了出来。

  二束刺目的光突然冲我们照过来“嘿!干嘛的?”

  说着走过来几个片警,不住地打量我们“这么晚了不回家还坐在公园里干嘛?”

  “聊会儿天。”我站起来。

  “证件有吗?”

  我看了赵平一眼“我有学生证。”

  “拿出来看看。”他们用手电筒照着我。

  我从我绿色的书包里拿出我的学生证,递过去。两个民警看了一遍,又递给我。

  “你爸爸是军队的?”他问我。

  “是。”

  “我就是管你们家那片儿的。”他说“你爸叫什么名儿?”

  “求求您别问了,这要让我爸知道非得说我。”我说。那个人看了我一眼没说话。

  “别站着,你坐啊!”赵平使劲用手拽我。

  “我站着好。”我看了一眼民警,继续说“警察站着我也站着。”

  “对了,人家的态度对的,你知道吗?接受检查时应该立正站好。”民警说赵平“你呢?证件呢?住哪儿?”

  “我有暂住证。”赵平说,开始从股兜里往外掏“给。”

  “工作证呢?”

  “没有…我在中关村做软件程序设计。”他说。

  我看着他想笑。就他,还中关村?还软件?还程序?还设计?

  “你俩什么关系?”

  “她是我妹。”赵平说。

  “这么晚了还在这儿干嘛?”警察又重新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。

  “聊天。”

  “走吧,这么晚了扎什么堆儿啊,我还以为***聚会呢。”他们把暂住证还给赵平,走了。

  “咱走吧。”我对他说,他一脸闷闷不乐“我刚才叫你坐你怎么不坐啊?在警察面前你应该保护我。”

  我什么也没说看了他一眼。一个大男人居然得让女的来保护,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么没有廉的事情。或许到了离开他的时候了。就让他去找一个外国傻妞去吧。

  我越来越讨厌他了。他总是很穷,穿得也破衣拉撒,像个标准的捡破烂的。看见他我就头疼。何况他从来不考虑我的心情,每次周六或周我骑车到他住的地方找他,晚上再独自骑车回家。这种生活我已经受够了。但我还是磨了好一阵儿才下决心离开他。为了让自己离开他以后彻底忘掉怀念的美德,我对他愈发地好,让他以为我是死心踏地,完全误会我的本意,更加心安理得得享受这一切。

  于是有一个周末他让我去找他我便没有去。此后他三番五次打电话上来,我都借故不接,不为什么,他已经似一枚枯叶,从我的生命中凋零。后来他再打电话就开始骂我,我只当他是傻子“啪”地一声挂断。后来这个人就消失了,只从摇滚圈无数关于他的笑话和段子中听到他。

  我们的关系维持了大约六个月。从夏季到深秋。当天气一天天转凉时我们也玩完了。和上一次一样,我倍感轻松。这也让我感到我在与男人交往上的失败。我心里很清楚,当我们辗转到朝阳区某个陌生的村子里找录音师时,当我们在路边小摊吃两块钱面条时,我知道他们生存的艰难,没有人真正地帮助他们,关心他们。而我知道他暴戾的原因之一,是无穷无尽的痛苦。当我们坐在傍晚的圆木上啃着梨的时候,我已经知道我们的结局。 Www.AfU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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